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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例原文
施列伯(Daniel Paul Schreber)出生于1842年,其父是有名的外科医生和教育改革家。施列伯本人曾在萨克森地方法院任职,后晋升为首席法官。1884年10月,他作为一名候选人参加国会议员的选举,结果惨败。他的第一次精神崩溃就发生在这一次落选之后,像许多人一样,他也把自己的发病归因于工作压力过大。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疗养后,到1885年底,他已经完全康复,之后再次被任命为法官。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的生活还算正常,唯一遗憾的是他和她的妻子一直没有孩子。
由于精明能干,1893年,施列伯被调升到最高法院,成为一名首席法官。但之后不久,他又一次发病,其初期症状为失眠,杂音式的幻听,忧郁及自杀念头,后转为一种被害妄想,幻听到他上一次得病时的主治大夫弗莱西斯(Flechsig)——他称之为“灵魂的谋杀者”——及其他人或鬼魂对他说话,并自认是位遭到猥亵的年轻女子,下身被扭断,全身器官都损毁了,很想以自杀来解脱,而陷害他的人正式弗莱西斯教授。不久,这个被害妄想演变为夸大妄想:他开始感到自己和上帝正在发生接触,他的器官经由神迹得以复原,成为不死之身;他也开始认为自己身负救赎人类的重任,使得人类重新回到业已失落的极乐世界,而为了履行这一神圣的使命,他必须经历数个世纪慢慢转变为女人,再经由上帝的神迹使他受孕,产生新的人种,然后他与其他人类会自然死亡,大家重新获得喜乐的状态;他甚至出现这样的妄念,觉得女性的神经已经遍布他的全身,尤其胸部,他必须不断地从镜子中欣赏他的胸部并接触女性用品,运用想象力让自己如同一个女人一般不断地享受与上帝交媾的快感,否则上帝会当他是白痴而中断与他的接触。
图片来源网络:《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回忆录》
施列伯这次的病情比较严重,医院方面一直不同意让他出院。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康复,他于1897年开始写自传,记述和评论自己的病情。1902 年施列伯60岁的时候,法院终于判准他出院。第二年,他的篇幅庞大的自传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回忆录》为题出版,上述的那些幻念就来自他的这本书。此后,施列伯过了几年似乎还算平静的生活,但在1907年,他又一次发病住院。1911年,施列伯因心肺衰竭在医院去世。(出自《阅读你的症状》)
学界讨论
这是一起一百多年前的病例,因为“分裂式”的书写,以及其病情过于离奇,吸引了不少精神学界的人士的注目。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也正是从施列伯身上,弗洛伊德开始反推验证自己的潜意识理论。弗洛伊德的弟子,荣格,阿德勒,安妮弗洛伊德也给出了自己的不同见解。精神分析师们如同一个好奇的考古学家,在对人类的精神密藏进行毫不留情的挖掘。无关利益,只想要借此破除精神病,尤其是精神分裂症的诅咒枷锁。
施列伯将个人的幻念写成著作。其华美妄想的辞藻,宏伟邪异的布局,以及癫狂式的章句,无不散发着异于常人的魅力。但是,这种瑰丽的想象迟迟得不到分析。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一个法国人开始研究弗洛伊德。
这个人是雅克·拉康(1901 - 1981)。我所学这一脉精神分析的祖师爷。人称法国“弗洛伊德”,法国“精神分析之父”。拉康用他同样让人难以理解的思辨和直觉,勘破了病例玄机。为这个几十年前的精神分析奇案,写在了一个句号。
图片来源网络:雅克·拉康的百科
拉康的解释非常复杂,且其常爱用各种语言技巧,时而隐喻,时而转喻,时而画图,时而如同呓语般喋喋不休。要想讲清楚在施列伯身上发生了什么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尽管老师珠玉在前,但是后来者众说纷纭,哪怕手里拿着老师亲传下来的分析图解,不解者依旧甚多。我也是在苦苦参悟了老师留下来的图解之后,才恍然大悟。
解读病例
拉康不愧是精神分析的奇才,其诡谲莫名的缝合手段让人惊奇。以下,便是他对该病例的解释。
图一为原图,图二为破解版的图。我们依据破解版的图来解释。
图一
图二
这个病例复杂多变,囊括多种症状,但是倘若我们从象征界入手,则竟然一目了然。施列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唯一遗憾的是他和她的妻子一直没有孩子”。相比起事业上的顺风顺水,施列伯在人生议题的处理上是残缺的。对于妻子而言,没能够诞下子嗣,便成为不了母亲。而从文化象征的维度上来解析,男人和女人的结合,就要诞生后代,这是一种不言自明的社会法则和定理。施列伯站的位置越高,其个人问题则越被放大。其妻子,以及他个人,都不得不面对“没有孩子”这一状况。
不能生育孩子,对于母亲来说,是成为不了母亲。对于施列伯来说,是成为不了父亲。也就是说,施列伯因为无法拥有孩子,导致了他一直在象征意义上成为不了“男人”。我们无从得知当年施列伯是否会被邻居或者政党攻讦,但是从美国历次大选中频频爆出的黑幕来看,我们不难想象,为了政治权益,西方政客可以不择手段。
就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下,施列伯精神崩溃。可以说,没有孩子这件事使得施列伯不得不更加重视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得不追逐更高的认同。也唯有让自己的身份地位更为高贵,才能够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够在众人面前“做一个男人”。然而,他得不到认可,于是他崩溃了。这是第一次发病。第二次发病,恰好也是在他升职之后。施列伯随着地位的提高,自身的缺陷越来越明显,他已然走到崩溃的边缘。这种崩溃,并非我们刚刚想的那么简单。
在这一次发作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施列伯的整个症状的演化。施列伯无法接受自己在社会上是“男人”,在家里成为不了“父亲”这个现实,于是他的幻想开始出现。他因为自己心事重重而失眠,因为害怕别人的指摘而幻听,因为迟迟得不到认可(幻想而来的社会准则的执行人)而忧郁,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家庭而想要自杀。但是施列伯不敢,他舍弃不掉他的贵族身份,舍弃不掉这种奢靡生活。在一次次的精神崩溃中,他寻觅到了一个替罪羊,也就是自己的主治医生弗莱西斯。这一切发生在他的潜意识中,他根本没有意识到。
他害怕弗莱西斯,也是嫉妒弗莱西斯可以是个“男人”。在“弗莱西斯”面前,自己如同脆弱的未发育的稚童,又像是被欺凌的女子。于是,施列伯下身被想象而来的弗莱斯斯所代表的“大男人”所扭断。没有了子孙根的“男人”,岂不就是女子了吗?男人对女人的施害,不就是猥亵了吗?这一切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施列伯对弗莱西斯的恐惧和嫉妒,慢慢地转换升级。为了压制住这种恐惧,施列伯的内在精神系统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自圆其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内容都是发生在我们意识不到的潜意识深处,这种变化是病人察觉不到的,也无法察觉的。并不是说一切都是病人在演戏。
施列伯从爱着她的妻子身上看到女人的特质,然后,开始幻想自己成为真正的女人。因为真正的女人可以生育后代。只要成为女人,他就可以逃开来自大他者(社会规则)的扫视,可以摆脱男性身份的约束(男权社会)。但是,与生俱来的倔强,不允许他成为普通人的妻子。实际上,施列伯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凡人的妻子。就在这种极为癫狂的臆想中,一个宗教典故喷薄而出:“因圣灵感孕,由童贞女玛利亚所生”。这个男人,开始幻想自己是上帝的女人。是的,唯有成为神的配偶,才能够将这个社会法则狠狠踩在脚下。如此癫狂,只为摆脱这个看起来无孔不入的可怕的社会框架。而当他幻想自己和上帝接触时,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份,在社会中作为人的身份,这是在象征界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图的右侧所绘制的一一切。施列伯的主体已然混乱,游离出社会法则之后,他成为了神的妻子。他拥有了“创造”的能力。
创造的能力是施列伯苦寻不得的。因为,他和妻子无法生育孩子。所以,他最渴望的便是能够生育后代。而成为神的妻子之后,他早先被“弗莱西斯”所破坏的肢体修复,不仅如此,他还变成了“不死之身”。这种情况下,他所幻念的,已经不只是生育孩子,而是生育万物!这是他的自我理想,也就是能够自我生育的“我”。施列伯通过言语做到了这一点,他用他的语言,创造出了无数的生物。施列伯所幻想的,就是成为万物之母,但是他所接受的西方宗教教育告诉他,创造一切的是父,也就是上帝。于是他无法自己创造,只能借由上帝之手,而上帝则把这种使命赋予了他。他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极大的享乐,这种享乐就是超越他自身的欲望的欲望,也就是“原乐”。我们正常人一般都会被压抑着自己的享乐,但是精神病人不会,他们随时都可以处在一种极大的快乐之中。
我们看到图的左边,也就是发生在想象中的一系列的事情。为了拥有这种极大的享乐,施列伯必须不能是个男人。因为只有女人可以被圣灵感孕,所以要完成创造万物的理想,施列伯必须完成“变性”。施列伯的理想自我,是成为万物之母。在之前被压抑着的痛苦,在此时全数被转移到全人类的痛苦之上。在想象中,施列伯尽情享受着“一种看起来并不存在”的快乐。这种快乐,既是补偿,也是赎罪,也是恩赐。施列伯不再痛苦,因为他觉得他要拯救全人类,拯救的方式就是不断和上帝交媾,不断产生各种后代,各种人,各种幻兽。他生不出人,因为他本来就是因为生不出人而出现一系列癫狂的妄想。他想象出来的生物,就是他的“孩子们”。
但是这些生物终将毁灭,正如这个想象而来的庞大世界终将毁灭。施列伯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是女人,但是这个“施列伯”并非完整的“施列伯”的主体。精神的分裂,让施列伯越来越倾向于让自己成为“女人”。因为如果他是男人,则上帝必然将他抛弃,断然不会有受孕一说,更不会有万物之母的地位和身份。可是施列伯,就是一个男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于是他知道了,自己必须经受历练,才能够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变成女人。正因为他抛弃妻子变成“女人”一样,作为“男人”的上帝总有抛弃作为“女人”的施列伯的一天。那一天,大家毁灭了,也喜乐了。因为这正是施列伯想要的,在快乐中死去。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懂,拉康原本的解释涉及象征界,实在界,想象界,能指,意指,所指……以下放一段原文翻译供大家赏析。最后,愿逝者安息,感谢施列伯为后来者留下宝贵的研究资料。
“在这个洞里,主体缺乏意指链的支持,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这一点无需变得难以言喻就足以引起恐慌。正是在这个洞的周围发生了所有的斗争,主体就在这场斗争中重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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