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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原生艺术中心
给疯癫—个展示自己的平台
2010年11月18日,中国第一个精神病人艺术中心将在南京江心洲的小岛上正式开放。这个名为“南京原形艺术中心”的非盈利机构,是我国第一家以挖掘、收藏、研究和推广精神病人艺术为主的非营利性专业机构。“精神病人艺术的研究,在西方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而在中国才刚刚起步。”用中心的创始人、当代艺术家郭海平的话说,这个机构的成立“标志着一个被长期忽略和遮蔽的精神原形开始进入中国公众的视野,它们将给我们这个社会带来重要的启示”。而郭海平更大的期待是,借由对精神病人艺术的探究,我们对待精神病人的态度和观念也许会发生一些改变,如宽容、理解和尊重他们,并肯定非理性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天才
他穿短袖衬衫打领带,仪表堂堂,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之处。
2010年10月16日,南京市江心洲岛。中国第一家研究精神病人艺术的机构“南京原形艺术中心”落地于此。这个与南京市区一江之隔的小岛以出产葡萄闻名。原形艺术中心坐落于小岛深处,一栋不起眼的白色三层小楼里。周围是葡萄园和田野,旁边是农民开的“土菜馆”。
“这里的房价比市区便宜两三倍,而且安静”,郭海平说,他们以每年7.4万元的价格租了三年。一楼布置成展厅,陈列着原形艺术中心从精神病院收集来的病人画作,以及日本的草间弥生、法国的博斯科等国外精神病艺术大家的作品,这批由郭海平合作者曾丽华从美国购买的世界各地精神病人的优秀作品在17日到达了南京,它们将作为11月11日中心开幕艺术的展览作品和研究资料。
4年前,郭海平只身进入南京市祖堂山精神病院,与病人朝夕相处3个月,从500多个病人中发现了11个有艺术天赋的病人。4年后,这11个病人中,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出院,还有9个仍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两个多月前,2010年7月21日,郭海平和他的合作者曾丽华一起从南京市建邺区民政局终于拿到了批准南京原形艺术中心成立的批文。郭海平给所有关心此事的朋友发短信:“批文拿到了”,一个朋友回信说:“再不成,大家都成精神病了。”
郭海平相信,这一天一定会写入历史,郭海平个人的历史,南京民政局的历史,中国一千七百万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历史,中国人的艺术史。48年前的1962年,法国人让·杜布菲在巴黎十五区的一栋民宅里成立“原生艺术协会”,打开了世界原生艺术的大门。而48年后,原生艺术终于来到中国。
让那些“天才”的精神病人来这里画画,如今是郭海平最大的理想。他把墙壁刷成蓝色,为了让病人感觉放松。二楼三楼共设置四个画室,供病人画画,里面有沙发、书架、大画桌,“我希望他们从医院出来,在这里能感到很舒服。”
智慧是第一个来这里画画的精神病人。下午两点半,二楼靠东的一间画室里,智慧拿着蜡笔,在画纸上一笔一笔地描绘彩色的波纹。
“能画画很开心,我不想成名,也不喜欢别人夸奖”,智慧很认真地跟记者说。他穿短袖衬衫打领带,仪表堂堂,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之处。接他过来的是南京市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王玉主任。王玉告诉记者,智慧恢复得比较好,已经出院,目前在家吃药。
事实上,智慧已经三年没拿过画笔。2006年,郭海平“潜入”南京市祖堂山精神病院,发动病人们画画时,智慧就在其中。那是他第一次接触画笔。一开始他画的是鱼,每一个鳞片都描绘得非常仔细。有一段时间智慧没有了灵感,又不知该画什么,急得满头大汗,郭海平让他安下心来,不要着急,于是他画了一幅“水波纹”,还说“鱼就在下面”,郭海平告诉他这“波纹”有无穷的变化,果然,智慧便渐渐投入了进去,还说“有心理治疗作用”。后来水波纹系列成了一幅幅美丽的抽象艺术。
2006年底,郭海平离开精神病院之后半年,因为人手或管理的原因,这场病人画画的活动就终止了。包括智慧在内的许多郭海平认为“都是天才”的病人,三四年中没有机会画画。
原生艺术中心的成立,目前对郭海平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让那些有才华的病人能尽快重新拿起画笔。
哥哥
哥哥在连续三天三夜挑灯学习《毛选》后,亢奋无比,陷入了癫狂状态。
“我跟精神病艺术的缘分,只能说是命中注定”。郭海平说。小学一年级时,他亲眼看到在农村插队的哥哥被五花大绑绑回家来。大他14岁的哥哥在连续三天三夜挑灯学习《毛选》后,亢奋无比,陷入了癫狂状态。
在祖堂山医院,郭海平带病人画画时,其实,他的哥哥也在那里。有病人说,我认识你,你是郭恩平的弟弟。
郭海平生于1962年,小学、中学都在“文革”中度过,社会的压抑与青春期的不适,使他成为一个叛逆的问题青年。他一度与朋友离家出走,准备偷渡香港。扒火车、步行,在广州郊外的野草堆里被野狗包围,最后在澳门边界被边防武警发现赶了回来。
20岁那年,郭海平被邻居一帮整天画画的小年轻深深吸引,从此开始学画。接触艺术后,他开始昼伏夜出,不愿上班。邻居惋惜地对他父亲说,你这个儿子也完蛋了,也疯了。
“到底是疯狂促使人进行艺术创作,还是艺术使人变得疯狂?”郭海平说,他开始意识到癫狂与艺术之间的神秘联系。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一度有想自杀的念头。一本他在路边买来的《医护心理学》教材救了他。对照这书里写的各种心理疾病的解释,郭海平大吃一惊,发现原来自己和周边的朋友有这么多心理问题。
从那之后,郭海平开始研究心理问题,并开始给南京的报纸写心理方面的文章。1989年,郭海平与南京团市委合作,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心理咨询热线。
郭海平仍记得第一天的情形。热线号码已经在媒体上公布,12点开始接受咨询。那一天上午11点,郭海平买了两个烧饼来到团市委,准备吃完烧饼开始干活。一到办公室,团市委的工作人员正急得跳脚,说,你干的好事,电话不断响,我们没法工作了。等郭海平奋战到下午六点,才发现两块烧饼早就冷掉了。
“那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中国有这么多心理疾患问题”。做了四年多的热线,郭海平最终决定回到自己的艺术本行,做自由艺术家。三年后,经济日渐拮据,郭海平借款37万元开了日后南京有名的艺术集散地半坡村咖啡馆,咖啡馆内设“三米画廊”,展出一些小型的作品。2006年,他策划名为“病:我们今天的艺术”的艺术展,第一次将癫狂、非理性与当代艺术挂上了钩。郭海平在这次艺术展上结识了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王玉主任,和精神外科医生聂鹰,聂鹰答应帮助他实现进入精神病院的想法。
2006年10月10日正好是世界精神卫生日,经过十个月的协商争取,郭海平终于获得院方首肯,拖着一只黑色拉杆箱,正式住进了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院长带着他穿过医院的走廊时,有病人悄悄问郭海平:“新来的啊?”
尽管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但在医院的头晚,当一位女病人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医院时,郭海平无法入睡了,为了减缓这种恐惧感,他把医院四楼的灯光开了整整一夜,整晚反复听笔记本电脑里范玮琪的歌《那些花儿》。
王玉是祖堂山精神病院七个病区主任中的一位,她主动提出参与。每天,她都抽空到各个病区问,有没有人愿意画画。最后100多个病人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郭海平准备了纸,附上油画、水粉、水彩、彩色铅笔、雕塑泥等五六种材料,供他们自由选择。经过两轮筛选,后来就筛选出《癫狂的艺术———中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中的十一个人。
大师
一把钩子取代了头的位置,图的右边被硬生生切断了。张玉宝说,自己想不起来那半边是什么了。
日后被郭海平惊呼为“大师”的张玉宝就在这时被发现。张玉宝今年35岁,初中文化,入院前长年在南京街头卖馄饨为生,从未受过任何绘画训练。2005年因“渐起凭空闻语,疑人害己一月余,并持刀自卫”入院至今,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郭海平说,在他接触到的病人中,张玉宝是艺术感觉最好的一个。在半个月内,张玉宝相继创作了《挣扎》、《怒吼》和《分裂》等作品。《怒吼》中,他用红、黄两种强烈的对比色画了一个圆柱,上面张开大嘴,“整个画面像一个勃起的阳具,但上面红颜色的眼睛,又表明这是一个人的身体。张玉宝用手指着那幅画说,“这是‘怒吼’”,郭海平大感意外。
“很多人都熟悉蒙克的《呐喊》,蒙克也是被确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艺术家,蒙克的《呐喊》充满紧张、挣扎和压抑的气息,相比之下,张玉宝的《怒吼》单纯又充满激情,同时具有明显的抽象意味。”
《挣扎》在鲜艳的橙红底上缀满了不规则的黑色点状图案,位于中心的是一张五官模糊抽象的灰色面孔。张玉宝还画了一个牵着怪兽的人,人的脸上放着一张放大镜。郭海平对这些画毫无头绪,张玉宝的解释是,这些都是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
在张玉宝笔下,只要涉及到人的形象,一定都是畸形、残缺和痛苦的,他会画一个被铁丝缠绕住的小孩,或者钉满铁钉的人头。郭海平注意到一张人的侧影,一把钩子取代了头的位置,图的右边被硬生生切断了(图3)。张玉宝说,自己想不起来那半边是什么了。这种不受主观意识控制的绘画被郭海平称为“人的无意识属性”。
郭海平注意到,自从画画之后,张玉宝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眼神和行走站立的姿态都发生了变化。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是蜷缩的,看什么都像是在偷窥,令人心酸。画画之后,他很快就变得昂首挺胸起来,目光转变成了一种自信的审视,其作品中的人物图像也由原来蚂蚁般的大小被他放大了很多倍。
在原形艺术中心,有一张张玉宝画的《旗帜》。分别是四面正插的三角旗、四面倒插的三角旗。张玉宝对人说:“你没看见过倒着的旗帜吗?我告诉你,在我的心里就有。任何东西都有正的和倒的”。郭海平感到极为惊喜,他感到张玉宝的思维变得主动积极了,甚至拥有了很强的思辨批判色彩。
在原形艺术中心获得批文后,郭海平和曾丽华一起经多方协商,再次进去探望这些老朋友。他问张玉宝还能不能画,没想到张回答说:“现在有灵感,可以画。”郭海平欣喜若狂,现场没有调色板,医生就把金属病历夹拿给张玉宝。亢奋的张玉宝画下了一个顶着一团灰雾跑的人,雾团下面有两只小小的蓝色裤管貌似在竭力奔跑,而画的背景则是更大的雾蒙蒙的浅灰。完了,张玉宝在画的右下角郑重地署下了作品名《追梦者》。
这幅画如今被摆放在原形艺术中心展厅的显目位置。
农民
他没钱给两个儿子盖房子,没房子他们就娶不上媳妇。
郭海平最放不下的另一个病人是王军。在《癫狂的艺术———中国精神病人艺术报告》中,王玉对王军的评价是:“王军,49岁,农民,‘因疑妻外遇,行为紊乱十年’,于2006年5月入院,入院诊断:精神分裂症。服氯氮平治疗,患者在病房内表现安静,配合医护人员,有礼貌,非常有爱心,经常照顾年老体弱的病友。”
在郭海平眼里,王军是一个典型的“安守本分的农民”。在病院,由于病人服用药物,大多数大脑终日空空荡荡,都感到浑身乏力,手上没劲,因此大多喜欢容易上色的油画棒。王军喜欢马克笔,也只有他能恪守画完画马上给画笔套上笔套的规矩。在精神病院里,医生通常不让病人喝茶,很多病人冲着有茶喝才来画画,只有王军,当郭海平要给他加茶叶,他主动拒绝说,喝茶会降低药性。
王军每天都画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物品,比如农用机器、收割机(图2)等。他看见一位女病人在画一块折起的布,便责问她:“你画这玩意有什么用啊?”相比之下,王军所画的器械都是在农村生活中非常实用的东西,他甚至为自己画过一张大学毕业证书。
郭海平在日记里写道:“王军的精神分裂应该是他一方面固执坚守中国农民老实本分、因循守旧的传统,另一方面又迫于社会压力不得不崇拜高速发展的现代化机械力量。他之所以喜欢画这些机器装置,一定是希望自己在巨大的生活压力前,能像机械那样不知疲倦,并具有强大的力量。”
令人费解的是,王军的作品大都是俯视视角。在他的作品《五口水缸》上,五口俯视角度的水缸在画面上呈现五个齿轮状的圆形。王军说:“我在天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他作品的最大特点就是展示了俯视的视角,他作画一定要用直尺、圆规,离开了工具就不画,这也反映出他是一个刻板、拘谨、安守本分的农民。”
为了说服王军家人,郭海平去过他家里。那是一个极为破烂的平房,而他的旁边,村里的能人都发了财,盖起了小楼房。王军告诉郭海平,自己有两个儿子,供养他们读书已经非常吃力,想着将来他没钱给他们盖房子,没房子他们就娶不上媳妇,他就无比苦恼。“愁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在家里一个人抱着头哭。”王军最终精神崩溃住进医院,郭海平说他是一个典型的“因社会贫富差距和经济压力而最终崩溃的中国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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